鞏勝利開著自己的奇瑞轎車下地干農活兒。在毛家村,超過半數家庭擁有轎車,轎車早已不是奢侈品。2016年6月攝
村民早已接受婚禮上的白色婚紗,但還是要求新娘按照傳統披上紅色蓋頭。按照當地風俗,在婚禮上響亮的鑼聲和新娘手持稻草能夠避免未來的災禍。2011年3月攝
“環保風暴”之后,孫家祥斥巨資在二十里之外有合法工業用地規劃的正規工業園買了廠房。他的理想是把家具出口到盛產高檔家具的意大利。 (所有照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毛家村整整拍了10年,寧舟浩并沒有停下來的打算。這個有著600年歷史的村子,2018年被劃為山東省濟南市新舊動能轉化區先行區,2020年春節前已經完成了全村整體搬遷。在寧舟浩的計劃里,用影像記錄村民們在村里的最后生活之后,他會繼續目送他們離開故土,成為毛家村歷史上的第一代市民。
毛家村位于濟南市郊黃河北岸,是一個不足500人的普通小村。改革開放后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村民在不到800畝的土地上建起了100多個家具廠,這個完全向貧瘠土地討生活的農業村逐漸變為全鎮最富裕的工業村之一,“毛家村”也成了“毛家工業園”。
寧舟浩以毛家工業園為主題的一組紀實攝影作品,去年秋天在村里正式和村民們見了面。平時供村民娛樂,兼顧開會和曬場的文化廣場,成了展覽的主會場,籃球架、村社、配電室外墻、防火板材料,全都成了天然展板,照片和村里環境融為一體,毛家村被裝置成一個大型的室外展場。
這場名為《毛家村時間》的展覽,被寧舟浩定義為“為一個村莊舉辦的攝影展”,持續關注拍攝毛家村10年,這個村子早已融入他的內心,從8萬多張照片里選出來的100多張,每一張都在講述這個村子點點滴滴的變化:
噴漆作坊里為客戶復制雕塑作品的女工,應邀觀看村里第一臺3D電視的長輩,身穿白色婚紗但還是按照傳統披上紅色蓋頭的新娘,利用午休時間在村西頭小商店內簡陋的網吧里玩網絡游戲的工人,臘月里在尚未啟用的廠房內排練舞龍的村民,穿過村子東側麥地的迎親車隊,進城游玩后走在回村路上的情侶,參加婚宴的年輕人,打扮入時的外來妹,甚至村里最后的兩頭牛……
在毛家村拍攝的照片終于返回到了當初拍攝的地方,懸掛在村民最熟悉的電樓子(變壓器室——記者注)、打谷場、小樹林。攝影展開幕式上,村里還特意組織了鑼鼓隊,這是只有過年時才有的陣勢。自己的形象第一次出現在公開展出的照片上,大家擠在一起指點著,辨認著,說笑著,這種熟悉而陌生的奇特感受,也許正是紀實攝影獨有的魅力。
“我剛學攝影的時候,身邊攝影人大多還是在拍花卉和風景之類的東西。比如拍長城,一定是氣貫長虹的;拍工人,一定要鋼花四濺的場景,高昂的、紅光滿面的,機位一定得低一點兒。”從上世紀90年代拍身邊的同學開始,寧舟浩陸續拍過建筑工地里的農民工、養老院里的老人、京劇現狀、單位日常,等等,“在拍攝過程中,很多人問我拍這些干什么?其實我也在問自己”。
《我們的農民工兄弟》是寧舟浩大學畢業后拍的第一個選題,因為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建筑工地做監理。民工,這個每年像候鳥一樣遷徙于農村和城市之間的群體,是中國由傳統的農業國向工業國過渡的產物,是農村勞動力過剩、人多地少的產物,也是寧舟浩的鏡頭急于捕捉的對象。在他的照片里,記錄了農民工群體的生活艱辛:
老韓從瓦工干起,逐漸攢了些錢,干起了工程機械出租的生意,但因為對方欠債不還,致使老韓變賣家產,他當年的一點積蓄已經變成一把欠條;
石光明在采石場一次啞炮事故中受重傷,因為沒簽合同,采石場拒付任何救治費用,他哥哥不得已借了高利貸,恐怕這輩子都還不上了;
二十七八歲的小黃是河南人,跟著工地走了全國七八個城市做幕墻工程。每天下班后他喜歡去樓頂上看落日,他知道自己不屬于城市,只屬于城市的工地……
多年前,寧舟浩曾經年輕氣盛地背著相機陪幾個農民工去討薪,至今他都清楚地記得他們的樣子。“黃毛”真名叫劉佩彥,是他拍攝的第一位民工。之所以叫“黃毛”,是因為他染了一頭黃頭發,他和安徽老鄉在濟南做粉刷匠,6個人干了4個月,最后2800元只要回來1200元,不得不回了老家。為了感謝寧舟浩的幫助,他們專門請他在工地邊上的一個小吃攤吃了一碗面,還特意加了一個荷包蛋。
2000年,這組農民工照片入選了一個國家級攝影展,還有幸在中國美術館展出。當時只有25歲的寧舟浩特別興奮,可讓他感到失落的是,照片火了,討薪仍舊是身邊的農民工兄弟們的日常。
這種無力感同樣發生在拍《一個人的城市》的時候,更多人認識寧舟浩是從這個攝影專題開始的。這組照片拍攝于2000年到2004年,是國內第一組以攝影的形式反映社會城市化養老問題的一組照片。拍攝這組照片最初源于一次偶遇。1999年的除夕夜,寧舟浩正在和家人吃年夜飯,突然對門老太太來敲門,原來是她家廚房的水龍頭凍裂跑水了。過去一看,整個屋里都浸滿了水,廚房里她炸的魚、藕盒全部被水泡了。修完管道臨走時他發現,屋子里竟然只有老太太一個人,伴著一盞瓦數很低的白熾燈泡。
“試想一下,如果你老了你會最怕什么?我的答案是孤獨。”在寧舟浩看來,養老問題是每一個人必將面對的問題,特別是在我國大部分家庭變為“124”結構,也就是一對夫妻、兩個家庭、四位老人的現實下,養老問題會更加嚴峻。
當時,寧舟浩去過省里一家硬件條件最好的老年公寓。“在這個擁有一流生活設施和娛樂設施的老年公寓里,我發現老人們最高興的日子是每個月的月初月末,因為這個時候他們的兒女會來續費,他們就可以見到自己的孩子。可每當我問這些老人:你感到寂寞么?他們都會搖搖頭說:習慣了,人年紀大了就是這個樣。
“當前中國正處于一個重要的時代,外來文化和本土文化的碰撞導致我們眼前呈現出一種超現實畫面,這正是我們時代變革物化的表象。我也許沒法理解它們,但是我有責任把它如實地記錄下來。”寧舟浩說,“我們需要攝影師給我們自己的時代留影。”
在毛家村拍攝的10年里,寧舟浩真切地感受著這里的變化。2010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因為被朋友拉著去拍一塊承包下來種果樹的土地,他第一次走進毛家村。那時候毛家村的家庭作坊工廠發展得正紅火,農業收入僅占家庭總收入的很小比例,一畝土地一年種植兩季莊稼的毛收入,還不及村里工廠一個小工的月工資,家里擁有幾家工廠、是否有房屋出租,才是衡量家庭財富的主要標志。
寧舟浩注意到,隨著工業園的發展,毛家村的“煩心事”也來了。2011年年底,村子被人舉報有消防隱患,且噴漆車間造成環境污染,鎮上專門責成進行整改。村內的自留地和宅基地被村民見縫插針建了廠房,導致毛家村內道路狹窄,大型生產設備和材料運輸都成了問題。“村里的板式家具生產本來就是低價值、低成本、低技術含量,惡性競爭之下互相壓價,利潤上不去,技術和規模都跟不上時代發展,加上環保政策的倒逼,時代留給他們答卷的時間已經到了。”這些年,寧舟浩眼看著越來越多的家庭開始為子女買婚房,能在城里買商品房,讓孩子在城里上學的家庭更是大家羨慕的對象。
“毛家村是目前中國無數工業化和城市化進程中村莊的一個縮影,也必須面對工業化、城市化帶來的一系列問題和挑戰。”因為老家在湖南農村,父親從部隊復員后才定居濟南,農村和城市的關系問題貫穿了寧舟浩的成長經歷,農村到底發生了什么,它和城市為什么有這么大差異?一直是他急于解開的困擾。
從濟南市區到毛家村,十幾公里的路程,10年里寧舟浩開車走了無數趟。“對于毛家工業園這個選題來說,我想表現的是生產方式的轉變和生活方式的轉變,以及由此而帶來的觀念的轉變,包括人們的生活習俗、婚喪嫁娶、人際關系等在內的傳統文化習俗的崩塌。”在寧舟浩看來,從農業社會、工業化社會到信息化社會的轉變,往往要經歷很長時間,但是在毛家村,很短的時間就要完成這個過程,必然會發生非常劇烈的碰撞。硬盤里的照片越來越多,毛家村變遷帶來的陣痛他也越來越感同身受。
搬離毛家村,也就失去了那些陪伴了20多年的家庭作坊,手里攥著一筆回遷款,村民們面臨著二次創業的挑戰。有的改做家具安裝,有的轉行家具貿易,有的加盟廢品回收,有的試水建材生意,還有的大手筆重新選址投資辦廠。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寧舟浩像以往一樣,仍然差不多每周都要去趟毛家村,或去探望已經搬遷到各處周轉房的村民,繼續跟蹤拍攝他們的生活日常。
寧舟浩清楚,村里的年輕人大多職高畢業,幾乎不會干農活兒,之前他們自然地繼承了家里的小工廠,開著最新款的豪車SUV,戴著高級手表跑生意,但現在一切都要重新洗牌,“他們怎樣適應剛開始的城市生活?后10年的生活有可能比之前的10年更曲折,也不確定”。
毛家村城鎮化進程的變化,是中國鄉村社會轉型的典型縮影,也是按下快進鍵的時代變遷的微觀樣本。以毛家村為“展廳”的百余幅照片,記錄了一個村莊的夢想和努力。《毛家工業園》也為寧舟浩贏得了眾多國內攝影賽事的榮譽。
寧舟浩說自己就像兩棲的青蛙,游走在攝影師和公務員兩個身份之間。這些年的每個選題,最少的拍3年,多的拍了十幾年,有時候拍得很絕望,但他始終相信,好的作品都是時代的主題和個人的靈魂的同步托物言志,他會繼續把鏡頭對準身邊的時代,“心里的焦點清晰了,鏡頭的焦點才能清晰”。
前不久,毛家村“小經理”孫詩玉的“洗衣嫂”干洗店開業了,“據我所知這是村子拆遷以來,村里年輕人的第三個創業項目。”寧舟浩說,今年因為疫情影響,創業路走得格外艱難,孫詩玉在自家拆遷補償款中拿出40萬元,去上海學習干洗技術,還參與了連鎖加盟項目。每次這樣的消息傳來,他比當事人還開心。
村子拆除后,按計劃只保留了作為攝影展主會場的村廣場和村委會,在周圍一片瓦礫的映襯下,寧舟浩的照片更像是被定格的記憶。一有空他還會習慣性地背著相機過去轉一轉,偶爾遇上幾個站在廢墟里發呆的村民,他就遠遠看著,“不敢上前打擾,一定是舍不得”。
而在毛家村的微信群里,村民們和這里的情感更是難以割舍:不管在哪里辦婚禮,他們的婚車都要繞著村里風景最好的地方兜上一圈;有的年輕人開車帶著孩子出去玩,不知怎么就轉回了毛家村;有搬走的村民經常回村去收種在村邊的豆角;還有人半夜發抖音,大家發現他正在村里的籃球場打籃球……
寧舟浩明白,通過各自不同的方式,大家其實都是在做同一件事:和一個時代說再見。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吳曉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