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一支筆的重量
年少時,我并未與父親柳青共同生活。1970年大學畢業后,我來到他身邊,到1978年父親溘然離世。這九年,我對他從了解甚少到父女情深,以至于無話不談。其中一個重要話題,就是文學創作。
一次,父親做完霧化治療,因體力不支躺下,叫我搬個藤椅坐在床邊。他從枕下抽出我寫的一篇文章,翻了幾頁后放下,暴起血管的手壓在上面,思考片刻對我說:“記得爸常給你講的寫作角度嗎?”
父親與我談寫作角度,最早是從《創業史》說起。父親說,這部小說每一章都力求從一個特定人物的角度出發,有一條主線,其他人物的描寫都圍繞這個主要人物展開,力避平鋪直敘。怎樣實現呢?要像照相機一樣,鏡頭就是這個人物的眼睛,“他”觀察這個世界,對環境和其他人物做出各種反應,寫出的是“他”的立場、感受、心理和情緒,而不是對每一個出場人物的介紹。我說:“做到這一步,是很難的。”他說:“是的,作者由著自己的感受寫容易,不過這樣寫出來的人物千篇一律。只有融入生活,有了親身體驗,才會有不同的表達,筆下的人物才有特點、有變化。”
那天,他還是從這個問題談起。談到人物形象塑造,父親告訴我,要“極端熟悉人物,不是一般的熟悉。要和人物有同樣的心理,使用性格化的語言。”他說話一貫很慢且從容細致、恬靜深沉。我全神貫注,深感父親對文學創作的傾情投入,因為這些心得是他多年探索追求的結晶。從十幾歲喜歡上文學起,父親讀了大量文學名著,整整用去十年時間咀嚼創作的要領,體會融入生活的道理,后來為了熟練運用這些手法創作,又歷經十年探索。父親說:“早年教育條件不好,我是從‘齊步走’開始的,拼命鉆研文學技巧。”為此,他研究自己每一部作品的不足之處,虛心接受別人的批評指正。
父親就是用這樣的創作態度投入火熱生活,俯身聆聽和記錄大地的脈搏。
1951年,父親參加中國青年作家代表團出訪蘇聯。此前他深受蘇聯文學影響,鐘愛作家托爾斯泰,也喜歡《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等作品,他十分關注蘇聯農村的建設和變化。看到當地建設的一片繁榮,人民勞動熱情高漲,父親深受鼓舞。內心那個始終不變的想法——創作不負時代的農村題材文學作品,更加強烈了。那時,祖國大地上百業待興,人們正奮力創造新的生活,這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反映在經濟、社會心理等方方面面的生活細節里。
父親決心用手中的筆,細致刻畫這些變化。1953年,他來到西安郊區的皇甫村,開始了生活和創作的新階段——寫作《創業史》。來到皇甫村前,父親就脫掉了四個兜的干部服,換上一身農民式的對襟襖,和當地百姓很快接上話,親近起來。在路邊、在場院、在草棚屋里,他用幽默風趣的話語講述合作化的好處、今后的奮斗目標。互助組的人說:“大道理都會說,可他講的不讓人煩,反而愛聽。”時間一長,他往那兒一站,立刻圍上一群人。初期,為解決組里的各種問題,吃過晚飯不用催,大家滿坐炕頭傾聽。父親講話引用本地實例多,常常笑得人前仰后合。他的深入生活、“極端熟悉人物”,大概就是這樣“泡”出來的。
父親對我經常指點,有時批評,偶有表揚。他用手掌上下比劃,我便明白其中含義,因為他說過:“我就像拍皮球一樣,既不讓你失去信心,也不讓你蹦得太高。”1970年,父親讓我起草一封信,寫完后他大刪大改,不客氣地說:“差得太遠!”剛大學畢業的我,自視很高,眼淚奪眶而出,此后他不再說這樣的話。現在想來,正是他的批評,讓我懂得世界之博大,生活之豐富,懂得一支筆的重量。
(本報記者張丹華采訪整理)
《人民日報》( 2021年08月27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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